[] 人生速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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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的生活十分简单，也十分精彩。

几支油画笔，一些颜料，一张油画布那便是他的生活，抑或说那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曾经为了一个女人将生命的内容抽离，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事实上他是一个极端的人。从一个艺术家走向商人，悲痛的力量可以造就一个人也可以扭曲一个人。

他从一个文艺小青年变为一个精明的中年商人，四十多年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风风雨雨还是阳光明媚那都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偶尔会被他拿出来和朋友叙旧时把玩一番，回忆的调侃里是对年华易逝的失落和无奈。

家乡的老屋里有一个用木条和玻璃做成的相框挂在因雨水浸得发皱的老墙上，隔着玻璃可以看见一张年轻的笑脸，小眼睛在一副长方形的眼镜片后面眯成一条缝，鼻翼微微皱着，嘴角扬得老高老高，从青春里流溢出的自信跳跃出了那张黑白照片。那时，他是那么年轻。

他的童年是生活在一个恐怖的年代，他的好强为他带来了许多皮肉之苦，可他依旧如此。所以暴烈的色彩就这样无辜的漂染了他性格的魔方。他的父亲被诬陷成特务，他的母亲剪了阴阳头，在那个年代的野蛮是种法律，法律是种真理。没谁敢践踏真理，真理是火海，真理是刀山。他默默注视这一切，也默默承受这一切，童年的小眼睛里的风景便是这些因为社会变革造成的林林种种的家庭悲剧。他如只愤怒的小马驹，踢腾出的灰尘造不了的大雾，可他依然踢腾。他撒尿到殴打他父母的煤球里，他把湿煤球扔在欺负他哥哥人家晾在外面的床单上，他把面粉团打在侮辱他姐姐人家的小孩的脸上。。。。。。小小的恶作剧里面含着他的爱和恨。

童年唯一的乐趣就是他坐在痰盂上开大，然后搬张小凳子在面前，小手握着一支短短的铅笔在纤维班驳的草纸上画好人画坏人，画的人通常忘记画耳朵，那是他是非观的重大实践，也是他以后职业的雏形。他有时也站在床上玩一个人的游戏，一会当好人，一会当坏人。坏人被手指做的枪打了，他便卜通一下倒在床上，那张用麻绳崩的床便会像被浪头击中的小船摇摇晃晃。

上帝的手指轻轻一捏把那些人的童年放在文革的摇篮里，可背景音乐不是甜美的摇篮曲，而是重金属。姜文导的《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日子只是很少部分人能拥有的，更多人是战战兢兢的，恍恍不安的。时间如水涨满生命的河床，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孩子，这段时光就这样沉淀在河床底部，穿视时间之水，清晰可见那段日子。

父亲对他的要求很低，只要不变流氓就好了。他喜欢画画，那个理想在童年的痰盂上就绽放了。他的第一幅裸女素描给他惹了大祸，派出所抓了他。父亲盛怒之下把他的大卫石膏摔了个粉碎，也摔断了他对家的依恋。就此，他搬出来租了房子开始单身汉的生活。房子四周是农田，农田与农田之间有粪池，所以空气里不只有泥土的气息还有沼气味。他终于获得一份安静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母亲每月背着父亲拿点钱给他，那时候他的生活过的很艰苦，可他是快乐的。

十八岁的他遭遇了爱情。对方是一个高官的女儿，他只是一个穷的叮当响的文艺小青年。燕妮和马克思是份经典，但这份经典绝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第一次的爱情如炮烙炙烤了他一番，他痛苦的接受了结果，安静地画画。后来他收了一些学生，以收学费作为生计。

随后，他糊里糊涂的和一个女人结婚了，28岁那年他做了父亲。那时，他用自行车栽着自己的妻子上医院生孩子，妻子一手摸着自己的大肚子，一手抓着丈夫的腰，他们的孩子不耐烦地踢着他女人的肚子，他的女人疼痛的在车后发出呻吟。行人依依望向这对夫妻，或许有些人在猜测肚腹中的孩儿是丫头呢？还是小子呢？

这粒果实摘了很久，他在手术室外面焦急地等待着，他忽然莫名其妙居然有个女人在为他生孩子，他还没有做好当爸爸心理准备一颗精子已为他改变了身份。饥饿怂恿他离开了一会医院，他捏着面包回到手术间的走廊里，正准备咬着面包时，果实的坠落声打断了他的食欲。

女护士喜气洋洋走出了手术间，白棉布包裹着那娇嫩的果实，笑嘻嘻地对他说：“千金啊！”

“没带把的。”他笑笑说，手上的面包捏出了两个洞。

他同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女儿在城里租了大房子，开了更大的画室，生意渐渐红火了。

他不满足。

他不满足首先开拓的一个领域便是情欲，于是一个女学生成为了他的猎物。男人那天然的侵略性与征服欲成为许多女人痛苦的根源，更是造成了许多家庭的悲剧。

创造一个好的生活需要时间的积累，那么毁灭一个好生活只需要一个念头。

他下身穿着短裤，上身穿着一件T桖，顶着一顶太阳帽，兜里揣着五十块钱和证件，背上背着一些换洗的衣服和几件自己的作品走在另外一个城市的大街上，他正在寻找那座城市的一个大学。前天他在报纸上看见这所大学正在招艺术系的美术教员。他带着自己的文凭和几件美术作品为自己的不满足延展了另一个方向-----事业。他顺利的通过种种考核，学校为他安排了一套靠海的单身公寓。这样安逸的生活过了好一阵子，他又觉得无趣了。潜伏在他血液里的燥动又再次把他从自己制作好的生活框架里拉出。

他回到了自己女人和女儿身边，又在琢磨另一个打算：出国。他带着妻儿又来到那座城市，他告诉妻子他需要用一个快速赚钱的方式赚到足够出国的钱。于是，他选择了画行画。这座城市聚集着这样一群从事行画工作的年轻人，他们为一块蛋糕挣得你死我活。不幸的是，他分到的蛋糕很小很小，有时候甚至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是生活的基本单位，这些出了问题会引起连锁反应，种种问题如肥皂气泡一样从夫妻间股股冒出。

他逐渐逐渐赚不到钱了，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拮据了，可他又被自己的出国梦硌地难受。妻儿没有成为他生活的动力，反而成为他厌倦生活的理由。

他后悔自己过早有了家庭。

他的女人恳求他回去，他没有答应。最后，他的女人带着他的女儿离开了那座城市回到家乡。而他，一人留在那座城市。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留下来了。关于前途方面的自私，女人不敢有理由责怪他。

他不是个老实的男人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并不爱他的女人，他只是为了证明一分好强能战胜父母给他的桎梏的力量。那么女人便成为了这样一份好强的牺牲品。

在那座城市里他邂逅了第二次爱情，那是个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女人，肤如凝脂，吹弹可破，这样的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看见那女人的第一眼接被征服了。爱她如爱生命般。他与这个女人的结合让他的事业达到一个顶峰，他开了油画公司还圆了出国梦并且他的作品在获金奖后第一次进入拍卖行。繁华落尽，节节败退。女人背叛了他，他痛心疾首，生命背叛了他，他还要生命作什么。经过抢救他的一支手指废了。从此他放弃了画笔，放弃了破镜重圆的机会。

他再也不想见到那女人，再也不。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心回到家乡，回到那个挂着他年轻笑脸的老屋里。他见到了父亲的灵位，见到了两鬓斑白的母亲，见到了女儿可爱的笑脸。

他跪在父亲的灵位面前，失声痛哭。父亲的样子扣在黑色的相框里，那么消瘦与孤零。

他捂着脸呜咽道：“爸爸，对不起！对不住！”

末了，他带走了女儿。一个男人的成熟是学会担当责任。

女儿如一泓清凉的甘泉冲刷他内心痛苦的污垢。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完整，深入体会到亲情的温暖。他渐渐平静下来，依然会思念那个女人。

他把母亲也接了过来。不久，他又再一次打了结婚证，第三次的婚姻不为好强，不为爱情，只为利益。

他对女人越来越冷酷。女人遭到了分居的下场，并为他生下一个女儿。最后，女人疯了。

朋友告诉他前妻结婚了。他躲在江边忧伤，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躲洞里舔舐自己的伤口。

（二）

她是在工人家庭长大的女人。她有干净的童年，朴素的梦想。她是规规矩矩生活在轨道里的人，如一辆火车，平稳急速过着每一天。父亲退休了，很自然让她顶替，日复一日的工作，勤勤恳恳做好每一件事。

她一点也不漂亮，极为普通的样貌在浩瀚的人海里不会有回头率，但是她老实的模样给人一分安心，所以她的人缘不错。

张爱玲的于千万人之中的相遇，于千万年之时的相识，也许是对缘分最好的解释。如果那天她没有心血来潮，如果那天她心血来潮没有走那条路，如果那天心血来潮走了那条路没有下雨，如果那天她心血来潮走了那条路下了雨没有躲雨，那么她与那个男人的缘分公式就不会成立。

那是她的模样第一次被男人认可，男人送了一张素描给她，那张素描的内容便是她的模样。就这样，她迷恋上了这个男人。她是简单的，恋爱结婚是她朴素的梦想，这样的生命进行曲是她的，也是许多女人的。婚姻不是目的，是选择。结婚与不结婚只是两种人生方式，而不是衡量一个女人成功与否的标准。

爱情是她生活的惊涛骇浪。她下了班就往这个独居的男人家跑，帮他做饭，帮他洗衣服，帮他打扫房间，后来她怀上了这男人的孩子。

男人家的父母不答应儿子与她的婚事。因为男人的父母要自己的儿子娶另外一户人家的女人，男人不答应，在饭桌对着父母喊：“我娶定她了！”

于是，女人遂了心愿。她和她爱的男人结婚了，生下小孩了。

男人不是个老实人，有些花心，女人为此很痛苦。她哭过，闹过，歇斯底里过。男人依然不老实，依然花心。男人丢下她和她的女儿，去了另外一座城市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然后带她和女儿又去了那个城市。男人总是有一个接一个五光十色的理想，男人的不安分成了她忐忑不安的脉搏。她的全世界只有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就是她的全世界。

男人在那个城市混得很惨，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她恳求男人回家乡好好过安生日子。男人不答应，对她喊道：“我不会回去的，你带着孩子回去吧！”女人哭了，她不能让孩子在这受苦，迫于无奈带着孩子离开了。

男人失踪了两年。

她带着孩子第二次踏上那座城市的土地寻找男人的下落，她感觉世界在逐渐黑暗，希望在被男人的逃避一点一点捏碎。她又哭了，爱得好累。

男人和她离婚了，她没有向男人索取任何财物，男人给了一个愧疚的眼神给她，她就觉得足够了。

那段时间，她呼吸的空气也是苦味的。男人的爸爸死了，她在男人父亲的灵柩前哭的死去活来，别人都说：“这么好的媳妇还是被人休了。其实那是份沉甸甸的自怜。

她抹干了眼泪，放逐自己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想撕碎过去。

后来，她又嫁人了，那是个老男人。

后来，老男人患了癌症死了，她没有流眼泪。

（三）

他是我的父亲，她是我母亲。

我在画两幅人生，一幅是父亲，一幅是母亲。

但愿，我的笔勾勒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毕竟我不是在写中学作文《我的爸爸妈妈》。

他们都已经步入了不惑之年。他们也都是无奈的。怎不无奈呢？过了少年漂浮的年华，去了青春梦呓的岁月，老年的飘逸洒脱又还远远没到，活像秋风里农夫临近收割的惶恐，在耕耘与收获间期待，在现实与梦中徘徊。色彩斑斓的年轮已经褪色。人生的渴望追求尚未泯灭，刚毅含蓄热烈又来日苦短，奋起拼搏抗争又嫌体力渐感不负重荷。

我的父亲与母亲是无奈的。

父亲不是个标准的好男人，但他真心实意的爱过一个女人。女人背叛了他，这是他辜负了许多女人以后受到的惩罚。上天是公平的。有时，爱情在物质面前是很脆弱的。或者是不堪一击的。生存的实在远远大过爱情的意义。爱情是靠什么滋养的，情调。情调是靠什么滋养的，金钱。我们在憧憬生活的美好之时，也要认识生活的无奈。

暗夜，我倍父亲踱着步子来到江边，他不语，只有手指间那支燃着的烟不安的闪着。他在回忆？在伤感？在怀念？爱过了，痛过了，忘不了。回去的时候，他告诉我：婚姻只可利益，不可依赖。也许他受够了依赖的苦才这样来教育女儿认识婚姻潜在的危险性。孰不知古往今来的痴男怨女见了棺材才掉泪，撞了南墙方知回头。结局是好的皆大欢喜，结局是坏的受伤的总是你。

如果说女人的宗教是爱情，我一点也不反对。我母亲是个典型的例子。她随着丈夫走南闯北，为这个男人诞下一孩子。可这一切的付出没有锁住这颗浪子的心。她的怨，她的恨全都吞到肚子里，只因为父亲在离婚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愧疚的眼神。母亲拖着身心疲惫的自己远走他乡，为的是忘却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没有做到，爱一个人容易变为一种习惯，化为一股本能。换的是地方，没换的是心事。

母亲结婚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我告诉我她结婚了。那个声音毫无新婚女人的甜蜜与快乐。

我的继父是个老实的公务员，很不幸的是去年他因为癌症去世了。我母亲同样打了个电话告诉我第二任丈夫的死讯。那个声音毫无亡夫的伤痛与沮丧。

一朵花，采了许久，枯萎了也舍不得丢。

一把伞，撑了很久，雨停了也不想收。

一条路，走了很久，天黑了，也走不到头。